王勇漫谈赵孟頫鹊华秋色图乾隆

乾隆帝爱书画、爱收藏,爱写诗、还爱把诗写在藏品之上,江湖人称“弹幕君”。

这是一句纪实性的调侃,但从藏品的数量和质量上来说,乾隆爷的确可堪称天下第一大藏家。而且从其诗跋频次和诗文内容来看,他也真正算是骨灰级发烧友。

乾隆内府编撰的《秘殿珠林》、《石渠宝笈》共收录历代书画一万余件,成为中国书画收藏史上的集大成之作。大家熟知的名作王羲之《快雪时晴帖》、王献之《中秋帖》、董源《潇湘图》、张择端《清明上河图》、王希孟的《千里江山图》等等等等统统在列。

乾隆御容像现藏于美国克利夫兰美术馆

有清一代,顺治开始书画创作,康熙痴迷董其昌书法、雍正在内的满朝臣子皆学董书。而到了乾隆,却一改爷爷和父亲的风格,对赵孟頫推崇有加。其一生临学赵书,可见乾隆对赵氏之热爱,用“偶像”来形容恐也不为过。由此朝野内外又刮起了学赵书之风。

赵孟頫《赤壁赋》现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

由于大量的学董、学赵,出现了书体单一而又各种版本的伪董赵书法满目皆是、也就有了郑板桥的那句“破赵烂董满街是”。

接下来,简要的介绍一下赵孟頫。

赵孟頫(-年),字子昂,号松雪道人,浙江吴兴(今浙江湖州市)人。宋太祖赵匡胤第十一世孙。

赵孟頫是元代著名的书法家、画家、诗人,被称为“元人冠冕“,妥妥的一代巨擎。

赵孟頫像图片来源故宫

他的书法,楷书与与颜真卿、柳公权、欧阳询并称“楷书四大家”,四大家中三位唐代独他跨宋人元自占一席。其书法被称为“赵体”,赵孟頫之后再无以姓氏命名的字体,可见赵孟頫在书法史地位之高。

他的绘画,一方面提倡复古晋唐,一方面倡导以书入画并成为元代文人画的奠基人。明代“后七子”之首王世贞评价其“文人画起自东坡,至松雪敞开大门”。《富春山居图》的作者、元四家之一的黄公望称自己为“松雪斋中小学生”。可知赵孟頫在绘画史上也是不可逾越的关键人物了。

赵孟頫《秋郊饮马图》复古晋唐风格

赵孟頫《秀石疏林图》以书入画风格

其著名的以书入画观点“石如飞白木如籀,写竹还于八法通;若也有人能会此,须知书画本来同。”即题写于本幅。

《鹊华秋色图》卷纸本设色,纵28.4、横90.2厘米。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。

主要绘制了位于济南城以北的华不注山和鹊山的秋天景色,构图平远疏阔。高山洲渚、红叶芦荻、农舍渔船,画面蕴含着浓浓的文人气息。

赵孟頫《鹊华秋色图》画心

这幅作品是赵孟頫42岁(年)时其告病返回家乡浙江吴兴之时为好友周密而作。

周密,字公瑾,宋末元初著名文学家、收藏家。祖籍济南,曾祖父于北宋亡金之际南迁至浙江吴兴,一生未曾回过故乡,所以心中颇念祖宗之地。晚年自号“华不注山人”。

他对周密“北宋南迁,今又不复”的家国情怀感同身受,自己何尝不是也为保全家庭在权衡之下不得已而以宋宗室的身份“弃节为官”。年,赵孟頫曾任济南任济南路总管府事三年,所以非常熟悉济南鹊、华二山景致。故向周密介绍其家乡风景并作画相赠。

也就是从这一年起,他每次回家乡都非诏令不还。

乾隆对赵孟頫的绘画有多倾慕,从《鹊华秋色图》画幅之中留下的记录可见一斑:

《鹊华秋色图》引首“鹊华秋色”四字为乾隆亲笔所书,整卷作品中有乾隆前后题跋了九次,钤盖玺印多达26枚,并收录于《石渠宝笈》。可以想象出乾隆的喜爱程度。

《鹊华秋色图》引首

前文介绍过赵孟頫具备复古晋唐和以书入画两种绘画风格,他的主要绘画主张复古晋唐,云山为师,以书入画,以画寄情在《鹊华秋色图》中都有所体现。

《鹊华秋色图》局部

与古为师

画心的中上处有赵孟頫自题跋文:

公谨父,齐人也。余通守齐州,罢官来归,为公谨说齐之山川,独华不注最知名,见于左氏,而其状又峻峭特立,有足奇者,乃为作此图,其东则鹊山也。命之曰鹊华秋色云。元贞元年十有二月。吴兴赵孟頫制

《鹊华秋色图》赵孟頫自题跋文

正是这段赵孟頫自题跋文,被可爱的乾隆先生发现了“破绽”,以至于他在画卷的9次题跋中有6次涉及到他的这个发现:偶像关于主景二山的方位写反啦!

几百年后,隔着屏幕,笔者似乎都能感觉到他心中的那份得意,哼哼,英明神武莫如朕!

事情是这样的,话说年乾隆下江南途经济南,站在济南大明湖畔的鹊华桥,极目北眺,观赏鹊山、华不注山美景,不禁想起宫中珍藏的《鹊华秋色图》,遂遣人立即快马回宫取画来。待画取来,展卷细看,却发现赵孟頫将两山的方位说反了,所以就如在题跋中中“东华西鹊”、“西鹊东华”的反复刷自己的存在感。

事实真是这样吗?笔者是学习书画鉴定的,有好奇必须深扒。

首先,电子地图:

地图局部截图

上北下南,左西右东,站在大明湖向北望,鹊山在华不注山西侧,没毛病!

再查,我们历史上第一次官方地图与世界地图规则同步发生在明万历年间。意大利传教士利玛窦年到广州,并特地以中国为中心绘制了《万国图志》,年(万历二十九年)利玛窦到达京师,献图明神宗,并深受神宗喜爱。年太仆寺少卿李之藻出资刊印发行并推广使用,命名为《坤舆万国全图》。

《坤舆万国全图》原刻本全图

《坤舆万国全图》原刻本局部

地图,方位,似乎找到问题点了。

上北下南!

赵孟頫绘《鹊华秋色图》时间-年;

年后

利玛窦绘《坤舆万国全图》时间-年;

年后

乾隆题跋《鹊华秋色图》时间-年。

在明万历三十年《坤舆万国全图》全面推行使用之前,我们国家的“方位”规则是南向视角(坐北朝南的帝王视角)。即上南下北,左为东右为西,因此我们历史上一直称江东为“江左”,例如八王之乱之后的东晋“江左八达”,。其实前两年热映的《琅琊榜》中“江左梅郎”梅长苏的原型人物就是吴兴(今浙江湖州)太守。

所以,万历三十年之前我们常说的“东即为左”,跋文只是向同乡师长周密介绍二山的名字和各自在图中的位置而已。而年后的“新生代”粉丝乾隆因为已经与世界接轨,不明当时的语境,误解了而已。。

也正是年这一次,乾隆在《鹊华秋色图》中写下了:

长笛数里亘双湖,夹镜波光入画图。望见鹊华山色好,石桥名亦与凡殊。   大明岂是银河畔,何事居然架鹊桥?秋月春风初较量,白榆应让柳千条。   榆烟杏火接空丁,稳度芳堤饮练虹。李杜诗情天水画,都教神会片帆中。

《鹊华秋色图》乾隆题跋诗三首

  乾隆当时也许是站在桥头之上,面对着鹊华烟雨的美景,浮想联翩,由鹊华桥联想到传说中的银河、鹊桥、牛郎织女相会的故事,发出了还是人间大明湖何等美好的感叹。

然而,离开济南的三天后,龙舟行至山东德州附近,伴驾随行的孝贤皇后病逝,这一年年仅37岁。

孝贤皇后曾为乾隆皇帝生有两子,不幸皆早夭,乾隆与她可谓伉俪情深。而今行游途中皇后竟突然病逝,乾隆想到诗跋中自己开玩笑的“银河畔“、“驾鹊桥”,竟成谶语,心中大恸。他亲自护送皇后灵柩,并按皇后生前所请定谥号为孝贤。

次年,乾隆又观《鹊华秋色图》时,看着看着,他就想起了大明湖,想起了去世的孝贤皇后,在《鹊华秋色》图上题了最后一段文字:   

嘉话自诩游不孤,归来登舟值变故。是卷废置过年余,岁暮镜古适几暇。胡然入眼纷愁予,两朵天花仍好在,鹊桥似阻银河涂,向来悲喜倏已过,流阴瞥眼诚堪吁,成诗聊当赋独旦,古纸侧理偏宜书,常侍却能进譡论,久成宝笈藏石渠,虑致鲁鱼难补记,解颐笑谓有是夫,千秋后人执卷以题咏,其谁守禁为汝停吟觚?”—乾隆己巳冬日御笔(乾隆十三年)。   

这段文字是在追思大明湖畔的美好回忆,年后来被琼瑶阿姨借到了小说里,成全了乾隆皇帝与夏雨荷的一段佳话。

而实际的情形是:

乾隆皇帝确实在思念,

思念的却不是夏雨荷,

而是孝贤皇后。

《鹊华秋色》可为证。

一幅不朽的画作

一段真实的历史

承载了

前朝遗逸的家国之情

异乡游子的故土之情

惺惺相惜的师友之情

一代帝王的书画之情

一代帝王的伉俪之情

王勇

庚子年末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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